
文
我时常会想念海。
那种想念毫无缘由,像一种缓慢而顽固的潮汐,总能越过日常的喧嚣,一寸一寸,拍进心里。
有时候,这种想念会生长到几乎无法压抑。于是我会买一张票,去往海边。火车一路颠簸,窗外的风景慢慢退去,城市在身后变得模糊,像一场被时间擦拭过的记忆。我以为,只要让那咸腥的风吹透衣襟,就能被一种无边的柔软接住,所有在城市中被挤压变形的灵魂,都能得以舒展,如同在澡堂蒸腾的雾气里,任由呼吸将思绪引向远方。可每当风裹挟着浪花,一层层漫上脚踝带来刺骨的清醒时,心却反而被一种巨大的 “无所适从” 攫住。
海,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?
梦里的海总是有声的,那种规律的拍击像是心跳,又像是世界的呼吸。它包裹万物,如同最原始的羊水,让人只想沉沉睡去,在其中被包围、被抚慰。 可现实的海太辽阔了,辽阔到让人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它。而此时,那个在日常生活中永恒闪烁、震动,如黑色小碑般锚定我于此刻、提醒我 “在场” 的物件,此刻正静默在口袋里。当脱离了那些提醒,切断了维系着工作、社交、身份的无数条线,人却忽然仿佛失去了重力,悬浮空中,不知道该如何安放。
想念海的时候,往往是生活变得格外逼仄的时刻。工作堆积,事情像是永远不会有尽头。人走在路上,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前行。于是心底会浮出一个念头:想逃,哪怕只是一瞬,逃进那片能让人真正喘息的蓝。又或者,是在必须抉择的关口,是在最后期限迫近、精神却早已枯竭的日子里。那种疲惫并非轰然倒塌的巨响,而如细沙一般,无声无息,渗入生活的每一道缝隙。
可我们真的逃得开吗?
哪怕此刻站在海滩上,哪怕已为自己规划出一段理直气壮的空白,允许身体与思绪停顿,那些未竟的事务、未解的纠结,依然如幽灵般缠绕。它们在脑海中浮沉,如同这片海面下的暗潮,固执地将你一寸寸拖回原地。
我有时会想,当海子写下“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的时候,他在想什么呢?被后世奉为幸福的图腾,而被反复吟诵——关于幸福,关于自由,关于理想生活。可我时常觉得,那并非一个美好的期许,而是一声悠远的喟叹——那是他对幸福的呼唤,对一个无法抵达的温暖彼岸的告慰。他将对世界全部滚烫的挚爱,悉数预支给了那个名为“明天”的幻影;而他的肉身,却被永恒地囚禁在“今天”这片精神的荒原上,独自燃烧,直至耗尽。
从明天起,做一个幸福的人,而幸福是什么呢?
有人说,它是一瞬间的极致绚烂,是燃尽生命时的光焰。就像《It’s my own invention》里的卓司,在看清一切虚无后,不顾一切地拥抱希实香,与之殉情。那一刻,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“存在” 的意义。幸福在焚尽他们的瞬间,确证了他们的存在。而另一种幸福,潜藏于 “活着” 的漫长忍耐中,藏在无尽的日常里。那样的幸福没有光,没有剧烈的情感起伏。它是每一个清晨微凉的空气,是煮饭时升腾的水汽,是有人在你身旁,默默与你共度的、均匀而平凡的呼吸。
而我们呢?我们似乎两种幸福都无法企及。
我们既没有勇气在决绝的瞬间中燃尽,又无法真正安享平凡的日常。我们放不下对过往的执拗,又抛不开对未来的焦虑。我们一边试图抵抗既定的轨迹,一边又在怀疑抗争本身的意义。有人说,痛苦是因为你仍在反抗,因为你仍天真地相信能改变些什么。可当我们停止反抗,选择顺流而下时,那所谓的幸福也并未如约而至。
于是我们再次出发,去追寻那个不断远去的“幸福”的幻影。
我们在 “当下” 寻找它 —— 在粮食与蔬菜的香气里,在城市午夜的霓虹里,在恋人短暂的拥抱里。我们告诉自己,幸福一定就在那里,在远方的某个地方。 可那个地方永远在时间的彼岸,永远与此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。过去的我们,总笃信未来是明亮的。但每当未来抵达,它就迅速褪色,变成了又一个亟待忍受的 “当下”。我们看得太多了,互联网将所有人编织到一起,包括那些陈旧而破碎的梦,我们目睹了太多前人的 “当下” 如何走向坍塌,目睹了太多的希望如何被时间冲刷得斑驳不堪。而我们的未来呢?无人知晓。
曾经,人民的号角在社区上空响彻,稀碎的金色在空气中弥漫,他们带着黑框眼镜,人人都说这是一个有希望的年代,可再宏大的叙事,终究无法改变个体的宿命。无论是歌舞升平的盛世,还是礼崩乐坏的末年 —— 对于一个具体的人而言,其生命的时间线与空间线,都在不可逆转地收束、收窄。这种收束,是可能性的不断关闭,是选择的幻觉逐一破灭,是人生的旷野最终退化为一条狭窄的甬道。你以为你在前行,其实只是在被筛选。
那片象征终极慰藉的海,或许真的离我们很远,远到我们只能在疲惫的梦中,想象它的轮廓。

于是我们被困在一个尴尬的时刻:过去过分美好,未来又过分模糊。我们活在“当下”,却从未真正安于“此刻”。海浪依旧拍打着沙滩,一波,一波,永远没有尽头。它冲刷掉我们在沙面上写下的字——“希望”“幸福”“明天”——然后将它们卷入深海,再无踪迹。海的声音依旧温柔,它不为任何人改变,也不回答任何问题。
站在风里,望着那条无尽的地平线,潮声依旧。那是一种原初的律动,在语言诞生之前便已存在,也将在我们消亡之后恒久轰鸣。它不承诺答案,它只昭示 “存在” 本身。那道分割了 “有” 与 “无” 的界线同样混淆了每个人的心跳。我们所以为的、那个坚实不摧的 “我”,或许,不过是这永恒律动中,一次偶然泛起、又旋即破碎的回声。我们跋涉千里来此寻找的,并非慰藉,更非彼岸。 我们只是来此确认 —— 在那片终将吞没一切的、巨大的虚无面前,我们曾如此徒劳,却又如此真切地渴望过幸福。
参考
https://www.zhihu.com/question/26465011/answer/2765224227
https://www.bilibili.com/opus/56160144965883887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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